文/彭措卓瑪

一

或許是宿世的善緣成熟，一九九一年幾乎是在沒有任何外緣影響的情況下，我突然萌發了皈依信仰佛門的強烈愿望。那時我周圍的信眾很少，正信的善知識太少見了。對于大多數的信仰者，信佛似乎就是去寺院請尊佛像供奉在家中的佛龕里，而修行就是在佛龕前磕磕頭、上上香。那時的我雖然從書本上自學了一套禮佛和念佛的簡略儀軌，有時會虔誠地做幾天功課。但由于對因果、輪回和無常等佛法的教理沒有生起真正的信解，還停留在索求式的信佛階段。甚至平時連燒香都懈怠了，更談不上真正的修行。當生活工作不如意時，才想起臨時抱佛腳。

一九九六年春節除夕之夜，我依照往年的習慣在佛前燃上了三柱香，祈禱佛菩薩保佑家人吉祥平安，并依香譜查看一年的吉兇。但結果讓我大吃一驚，香譜所顯示的是大兇的抽丁香：“掛號來標名，地獄抽了丁?！蔽耶斎徊辉赶嘈胚@會是真的，但又不敢掉以輕心。于是，慌忙重新捻香、禮拜、懺悔，并祈禱諸佛菩薩慈悲加護遣除災難。第二柱香的香譜出現了消災香：“請神禍病災消完，急速燒香謝蒼天?！碑斘野匆蟮谌稳枷愣Y拜時，心里松了一口氣。然而我怎么會料到，不久之后我將要面臨一場生離死別和諸佛菩薩慈悲救度的歷程，哪里像燒香讀香譜這樣的輕松容易，一蹴而就。

在這之后的日子里，我經常會看到一些不祥的征兆。春節的那幾天，一向沉默寡言的公公突然很反常，好像這家人從來沒團圓過似的，他絮絮叨叨地強調團圓。而我的心情卻反常地不好，每次聽到“團圓”二字就煩躁難耐。初一那天，家人在公公的要求下照了全家福。我莫名地感到反感與不祥，所以找借口沒有合影，以至這張全家福照片當時因少了我而沒能成為“全家?！?。不過后來卻并非因為缺少我而成了全家誰都不忍再去回顧的永遠缺憾。

春節過后，我的心仍處在一種強烈的不安狀態中，杞人憂天般地擔心天降橫禍。那時我的女兒已讀小學三年級，學校離家只有一道之隔。因我當時工作繁忙，女兒從開始上學時就養成了不要大人接送的習慣，放學一個人在家也成了常事。可在春節過后的日子里，我突然對她的安全擔憂起來：不能讓孩子把鑰匙掛在脖子上，萬一壞人用鑰匙鏈繩把她勒死怎么辦。這可怕的念頭在我腦海里閃動。下班回家，我看到折斷的鏈繩被女兒扔在樓梯的臺階上，自以為我所擔憂的事一定消除了。進家門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女兒的鑰匙用松緊帶結一個環，套在她的手腕上，以為這樣可以解除隱患。

我心頭的陰影仍揮之不去，可到底要發生什么，我又無從知曉。與愛人的同事聊天，聽說他認識一個能預知未來的神婆，我說服丈夫與我一起去，希望能問個究竟。然而當見到她時，也許是業障現前，我當時似乎被一種巨大外力懾住了，大腦一片空白，甚至渾身發抖，竟然忘了來此的目的。而丈夫卻說他對神婆的一句話非常反感，以為很不吉利，不愿意多問，于是我們很快就離開了。我問丈夫反感的是什么話？他說，神婆說孩子將來要花一大筆錢。我很吃驚，剛才我們始終在一起，我卻沒有聽到這句話，否則可以再詳細問問。

我的擔心仍未消除。我將憂慮講給一位女友聽，她的女兒剛好是我女兒的同學。她的家里存有一套祖傳的關帝簽，據說非常靈驗，我聽后急不可耐地跟到她家。她將卦簽從佛龕的抽屜里拿出來，我凈手上香，虔誠九拜，而后抽簽。抽到的是九號簽，簽名是：入海求珠。解簽的卦書是手抄的漂亮行書，我至今還記得最清楚的第一句話是：“開花恰逢雪”，以后的內容大致是“家中禍事生，神鬼不佑，二魔……孕能解……”。當時我不能完全理解卦里的玄機，直到一切發生后我才明白，卦簽第一句指的正是我女兒的名字，我的丈夫姓“薛”，剛好諧“雪”音，而我女兒名“菁菲”，正是花草的意思。“二魔”指的該是殺害我女兒的兇手，盡管后來只有一人承擔了全部罪責，但我始終認為兇手的姐姐也應該是幫兇或教唆了此事。我一直把這事放在心里沒有再追究過。

三月初一，陰雨蒙蒙，我的心猶如天一樣沉。在這天之前，我不由自主地將女兒所有的衣物一件一件清洗、整理、打包，堆在沙發上。這個旅行的行囊實在是太大了，也許那時的我已經在潛意識中預感她此去的行程太遠，又遙遙不知歸期。

夜里我做了一個噩夢：我在與自己所居住的城市臨近的一個縣城里（而傷害我女兒的兇手的家剛好就住在那個縣所屬的鄉下）遇到了一伙強盜，我被他們團團圍住無法逃脫，我朝身邊的女兒喊，讓她自己先逃，她茫然可憐的雙眼望著我不情愿地走了。那眼神雖然是在夢里，但在我記憶里卻永遠無法抹去。

當時所有的指征，已經指向了我女兒即將離開人世。我內心也有強烈的預感，知道禍事即將來臨。但我一直只是在擔憂著，沒有采取任何有效的措施，包括佛法中常用的為女兒大量放生、誦經祈福、請僧人做法事等等化解劫難的方法。我一直以為燒了個香就可以了，業流洶涌，哪能這么輕易就能解決了？自己停留在外求式的信佛方式之中，甚至在有強烈預兆的災難面前，也沒有絲毫的精進，這是我后來很久不能原諒自己的地方。

二

三月初二是星期五。我依舊去上班，周例會一直開到中午十二點多。有時我不能按時回家，孩子就寄托在鄰居的家里。那天女兒反常地一直站在路邊等我回來，不肯去鄰居家吃飯。我接到電話急忙趕回家。做午飯已經來不及了，我帶她去一家她平時喜歡的快餐廳，要了一碗牛肉面和兩個小菜。她的頭發有些擋眼睛，從餐館出來后，我給她買了一個發卡戴上。我們一同回家，墻上的石英鐘突然停了，分別的時間已經到了。我斜倚著床頭，女兒同我道別，告訴我她走了。當時我沒有回答，也沒有看她。誰知這竟成了訣別！

那天下午，我帶著幾個記者去火車站迎接參加全國比賽返回的運動員，火車還沒進站，站臺很冷清，我茫然地望著天空，只見滾滾烏云從西邊的天空壓過來，好似千軍萬馬，沒過多久，云又慢慢向西方散去。我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又有誰被接回天界了吧？”當時天空瀝瀝地落下了眼淚，如同無法挽留的云一樣，后來才知道，女兒正是這時走了。

女兒是在放學后，被一個曾在我弟弟那兒打過工不滿十八歲的男孩騙走的。女兒叫他叔叔，當時他已離開弟弟的店很久了。他騙她說我弟弟給她買了兩條小狗（那一直是我女兒最想要的），接她去看看。女兒被引到一棟住宅樓樓底黑暗的閥門間，他用繩子將我女兒勒死，并在我家門上留下索要十六萬人民幣的字條。第二天,他在取錢的時候被抓獲，而我的女兒卻沒有回來，那時女兒還不滿九歲。

女兒的死讓家人陷入無法自拔的悲傷中，也讓家人和許多朋友對傷害她的人生起了極大的嗔恨。丈夫多次發狠：要讓他生不如死！一些公檢法的朋友也告訴我他在獄中受到的種種磨難，并想借此給我一些安慰。然而，為了女兒，在我心里卻沒有也不敢再有絲毫的怨恨，相反地卻要說服自己生起同情與慈悲。在女兒的遺體前，我囑咐她：“不要怨恨，怨恨就會墮落，帶著怨恨是無法到達極樂世界的?！蔽业牡艿馨l誓要殺掉兇手全家來報仇，我苦苦勸阻并開導他：“一切都是因果，放下仇恨才會讓走的人安心，多行善業才能給亡者帶來利益。如果因為她，再去傷害更多的人，只能給她增加罪業。如此相互報復下去，就生生世世永遠不會了結了?！钡艿茏罱K聽從了我的勸告，從而避免了更大災難的發生。

因為兇手的年齡僅差兩個月才滿十八歲，依法被判處死緩。開庭那天，剛好是四月初八——釋迦牟尼佛圣誕日。我真誠祈禱佛祖化解這場仇怨，讓他能在余生有機緣值遇佛法而獲得解救，愿他在輪回中能免除被殺的果報。

三

人總是僥幸地以為厄運離自己很遙遠，然而，寥遠的天空落下一個雨點，也許就剛好砸到你的頭上。女兒的不幸讓我深深地體驗了無常，也更堅定我放下一切精進修行的決心。那時，我的唯一愿望就是讓失去的女兒轉世回來。我相信諸佛菩薩的慈悲，我堅信佛氏門中有求必應。我將這個計劃在心里秘密地實施著。

在常人的眼里女兒走了。但在心底，我告訴自己：她只是暫時去旅行了，很快就會回來。依靠這超乎尋常的信念，以及全身心皈依佛法僧三寶的信仰力量，最終我把現代人認為不可能的神話變成了現實。

料理完女兒的后事，處處觸景傷情，我們無法忍受，只得很快搬家了。丈夫被單位派到我市駐南方各個辦事處考核干部，為了擺脫悲傷的心境，我也一起隨行。

在廣州番禹的蓮花山，有一尊巨大的望海觀音。仰望菩薩慈悲的面容，我淚如雨下。我一遍遍在心里祈禱著：“觀世音菩薩啊！因我無知造作了惡業，現在我的業果已經成熟，遭到了失去女兒的惡報，我不知道她淪落在什么地方了，請大慈大悲的您幫我找到女兒，把她送回來吧！”我敬獻的三支香呈現出佛祖臨壇的香譜。我似乎感應到菩薩答應了我的請求。

在準備返回廣州登車的那一瞬間，我突然萌生一個念頭：在即將要到的廈門南普陀寺做一次超拔佛事。我在南普陀寺為女兒預定的佛事是往生普佛，時間被安排在她走后的第二十一天下午。我帶著鮮花和水果提前來到大殿。那時，寺院的住持妙湛法師剛剛圓寂不久，院子里陳列著他的荼毗法會、留下的舍利子等各種照片。我站在他的法照前，祈禱他加持今天主法的法師一切圓滿。在整個佛事過程中，我專心致志，惟恐不虔誠。我在心里默默祈愿：“觀世音菩薩啊，我把孩子交給您了，只有您才是她最可靠的依怙。從今以后，我會將天下所有的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像您一樣平等慈悲對待每一位眾生；愿我的善心能給我的女兒和所有的孩子帶來福德，從而不再受任何苦痛；愿天下所有的父母都能和我一樣發出如此的善愿，從而永遠免受失去兒女的痛苦……”

我與女兒一定和觀世音菩薩有著甚深法緣。在她去世的第四十六天，我所住城市唯一一座正在籌建中的寺院打觀音七。我碰巧知道了，剛好當時又沒有主壇的施主，于是，女兒的照片被安放在了主壇的位置。

那些日子，我放下一切瑣事，也拒絕了單位為我升職的好意，每天潛心于佛教的早晚功課。凈空老法師所講的《了凡四訓》，給我的修行帶來了很大啟示。我決定要以“了凡精神”重新安排自己的人生軌跡。佛是人天之師，修習佛法就是要像佛一樣做眾生的榜樣。佛法絕不是遭受了苦難打擊的人逃避痛苦的麻醉劑，更不是懦夫們消極遁世的避風港。一個好的修行者，要通過改變自己而改變命運，為別人做出示現，要使周圍的人從你身上看到：佛法不僅能引導眾生走向究竟的解脫，而且能使眾生獲得今生的安樂，這樣才會有更多的人走上學佛之道。

正是依靠這種愿力，依靠佛菩薩的加持，我努力擺脫了失去女兒的巨大痛苦。我時時觀察自己的心念，痛苦的妄念一生起就被立刻打斷，我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心性最初級的修行訓練狀態。

為了能預知女兒轉生的結果，我按照一位老居士所教的方法，每天禮拜持誦地藏王菩薩圣號，每晚臨睡前，虔誠祈禱地藏菩薩加持我在夢中見到女兒。我的精進與信心，讓我很快得到了地藏菩薩的加持，果然屢屢夢到我女兒。

第一次在夢里見到她時，我不知道她已經死了，她已屬于別的人家。夢中她生活的環境好像很好，但她似乎被周圍的什么人看護著，沒有自由，她心情很不好，我的心很難過。于是我設法幫她逃離，終于她坐著一輛紅色小汽車逃脫了。還有幾次夢到她，都是寄居在別處，無法回來，夢的時間都很短，而且彼此距離很遠的樣子。有時夢見她同一些陌生的像流浪的孩子在一起玩。

女兒去世后的兩個月左右，我夢到和她去參觀一個地方。夢里沒有光，環境很陰暗，好像白天的太陽被厚厚的烏云遮住的樣子。我向旁邊的人打聽那家的住址，他問我：“那家人姓什么？”我的心一驚，惟恐忘了似的，但迅速想起來，順嘴說出：“姓崔”。那人順手指了方向：“就在那兒”。我和女兒到了，但所見的是座紅色的帷帳，女兒獨自進去了。早上醒來，這個夢仍舊很清晰，尤其是“姓崔”的回答更是記得清楚。我將這個夢告訴過那個指導我修行的老居士，沒對別人提起過，生怕泄密，會給孩子的轉世造成障礙。

我聽說大學的一個校友外甥可以通靈。找到他時，面對這個當時只有十一、二歲的男孩，我的內心沒有懷疑，我把女兒的照片拿給他看，問他：“她現在在哪兒，怎么樣？”他很平靜地回答道：“在天道，不太好，她想回來”。“她能回來嗎？”“能，明年四月或六月”，并且告訴了我單雙日，但我當時沒能記住。他還說：“她回來時還是女孩。”我又問：“我怎么能知道是她回來呢？”“她自己會告訴你”。當時正是一九九六年的深秋時節。

不久之后，我再次在夢里見到她。我站在一口大的天井邊，下邊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我似乎看到一棵大樹，女兒從那邊走過來，邊走邊和旁邊的一個伙伴說著什么。我小心地輕輕叫她，怕別人聽到。她好像知道我在等她，她被我迅速從洞里拽了上來。另外還有個孩子，我不能扔下不管，于是又去伸手拉那個。這時，有人出來阻攔了說：她上去就不管了，但這個不行。我低聲下氣地哀求：“就讓他上來吧！”，那人似乎很尊重我，便默許了。在夢中我趁機把那個孩子也拉了上來。

一九九七年春天，冰雪消融的時候，我遇到一位從外地來的四十多歲的女人。我們彼此不認識，當她見到我后很疑惑地問：“你沒有孩子嗎？”我隨口謊稱：“有”。她更加疑惑：“不對，我怎么看見觀世音菩薩給你送孩子呢？”我問：“是男孩還是女孩？”她說：“是男孩”。我讓她再仔細看看，她肯定地說：“是男孩”。我問：“他什么時候出生？”她說：“九月”。為了女兒轉世，我在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取掉了避孕環，卻始終沒有懷孕。
我想起那位小男孩的話，說我女兒四月或六月就要回來了。到了四月份，我每次出門都會很留意周圍，希望能撿到棄嬰，但次次希望都落空了。六月到了，也沒有任何孩子的消息，難道那男孩說得不對？

有一天我愛人沒回來，夜里我一個人睡在床上。卻清醒地感覺到，我翻個身，意外發現女兒正躺在我的被子里。夢中我知道她不在人世間，我問她：“你現在住在哪兒？”她說：“住在展覽館?！辈⒄f了地址。我又問：“你是怎么回來的？”她說：“是坐公共汽車?！蔽耶敃r為不能照顧她，讓她一個人奔波感到非常難過。她讀懂了我的心思，憂傷地說：“這也沒辦法?！苯酉聛砦液孟袷钦嫠恕Ｔ缟闲褋頃r，我后悔沒再多問她些什么。她說的住址是一個烈士紀念館，她在投胎前一定住過那兒。

有一天，我又夢到了女兒。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紗裙，我們之間隔著透明的玻璃樣的東西，她從里面跑出來，緊緊地抱著我，我仿佛感到不是在夢里，我們是真的團聚了。而且那個夢境是明亮的，感覺像是人世間，區別于以前那種鬼道中的陰陰沉沉的狀態。我背著她，沿著盤旋的天梯向上走著，她對我說：“你再要個孩子吧”，我問：“再要孩子會不會還有事了？”她說：“不會”。我問：“再要孩子叫什么名呢？”她說：“就叫薛日綢吧?！蔽覇枺骸笆俏从昃I繆的‘綢’嗎？”她說：“是”。夢醒后我問自己：“我真的會有兩個孩子？”

四

一九九八年元旦過后，很快春節又要到了。我想給母親打個電話問候一下。我的娘家住在同省相距五百多公里的另外一個城市。我十七歲考學讀書只身來到現在這個城市。那時我想去離家最遠的廣州，但沒能掙脫命運的束縛，陰差陽錯地聽憑了業緣的擺布。弟弟從小到大一直是家里的大患，而我從小到大都為有這樣的弟弟感到煩惱。那些年，我最擔心的就是弟弟的行為惹來橫禍，而使父母遭遇晚年喪子的痛苦。為了給父母減輕精神的負擔，我把他弄到自己身邊，希望他能因環境的轉換而有所改變。雖然我相信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因緣，但在心底我一直不肯原諒弟弟，埋怨是家人給我帶來了災難。

母親接到我的電話很高興，我忘記有多久沒給家里打電話了，我能感覺到母親歉疚甚至自卑的心理。我知道，直到現在，母親的這種心理也沒有完全消除。這使我每次想起來都很痛心。她小心地試探著提起孩子轉世的事，最后終于告訴我：我弟弟在去年農歷四月收養了一個引產的棄嬰，是女孩，現在在母親那里，已經八個月了。聽到這個消息，我猛然想起那男孩說的我女兒會在四月份回來的話。我的眼淚一下就流了下來，我知道千辛萬苦盼望的女兒，終于回來了！

如果女兒不是讓我弟弟撿回來的，或許我這一生再也不會回娘家了。女兒用先回到我娘家的方式，讓我放下了對家人的心理陰影，讓我避免了今生的憾事，使我的人生沒有再繼續錯下去。

女兒這次出生的生日是四月初十，我見到她時已經八個月大了。媽媽說她非常怕陌生人，有生人接近就嚇得大哭，甚至渾身顫抖。我怕嚇著她，慢慢靠近她。然而，她對我卻沒有任何恐懼的反應。媽媽讓我看她的脖子，在她脖子的動脈處有一塊指甲大的紅色胎記，形狀像個指印。我說：“是我女兒回來了！”父母見我如此肯定，他們倆也像是吃了顆定心丸，又像是卸下了一個巨大的包袱似的松了口氣，一齊欣喜起來。記得那時，有一次我一邊哄她睡覺，一邊輕輕地哼唱著她前世熟悉的《搖籃曲》，她靜靜地躺著、聽著，一行淚水從眼角流下。我確信她一定記得前世。

母親詳細向我講了孩子回來的經過。女兒的離世給弟弟帶來了同樣的痛苦。他一直很喜愛她，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而孩子的遭遇又緣于他的工人，這更加劇了他的痛苦。那時他盡了一切所能做到的，只要聽說能給另外一個世界的她帶來利益的事，他都去做。也正因為如此，他放棄了復仇的計劃。那時他找一些人做了很多民間常用的燒施法。在一次做燒施時，里面一個木制的樓閣樣式的工藝品——據說這是用做她在那邊居住的房子。在燃燒過程中，那“閣樓”突然從火堆中飛升起來，停留在距離地面有近一米的高度。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撥火的木棍在它下方來回撥動，下面真的是空的，燃燒的“閣樓”居然在空中停了好一會兒。

他一直想領養個女孩，長大后再送給我，以此來作為補償。有一天他夢到在一輛公交車里遇見了我女兒，他要領她回家，但女兒卻不愿理睬他。

很快，有個朋友告訴弟弟醫院有個棄嬰，是女孩。他急忙拿著包裹趕到醫院。女孩是引產下來的，因在母體內不足月，體重不滿兩公斤。引產時又因嚴重缺氧全身青紫，已經奄奄一息。弟弟腦海猛然浮現女兒遇難后的樣子，下意識感到她一定是我的女兒。他毫不猶豫地把孩子抱走，轉到另外一所醫院搶救。據說在弟弟去醫院前已經有人先到了，但見到孩子的狀況認為無法養活就放棄了。等我弟弟剛把孩子抱走，那家人又返回來要領孩子，卻晚了一步。女兒在醫院搶救治療了一個月，其間，弟弟曾連續七天七夜守在保溫箱邊。回想那時我曾夢到的與女兒間隔著的玻璃樣的東西，應該就是保溫箱的玻璃罩了。找到了女兒，弟弟似乎也完成了他的任務，結束了自己全部的生意，帶著孩子一同返回了故里。

女兒剛走的那幾天，有位同事為了安慰我，說她曾在書攤上見過一本《來生轉世》的書。我很感興趣，想了解里面的內容，就把書買了回來。但封面已經磨損了很多，同事解釋說只剩下這最后一本了。然而，正是因為買到了這本舊書的緣起，讓我第一次相信女兒會轉世回來。

當今凈土大成就者黃念祖圓寂后，友人送我一本他的《心聲錄》文集，我當時對于書里所講的教理雖能讀懂，但因為沒有修證的體悟，看罷也就忘了。但里面記載的國外兩個孩子轉世的報道卻讓我記憶猶新。

“國外有兩個姐妹，妹妹五六歲，姐姐十一歲，因車禍同時撞死了。他們的父母很傷心，怕睹物思人，換了住處。過了一段時候，母親又懷孕了，生了一對雙胞胎。她們身上都有記：一個在頭上，一個在胸上，正是兩姐妹撞車受傷致命的地方。等她們大了會說話之后，媽媽帶她們去原來的房子，把原來那對姐妹生前的許多娃娃給她們，她們一見就親熱地抱住，而且每個孩子都能叫出這些娃娃的名字，這使父母非常吃驚，她們在前一世給玩物起的名字，這一世一見仍能叫得出。她們倆還常常在半夜里抱著大哭，大叫：不好了，車沖我們開過來了。心理學家、醫學家們對上述種種跡象進行研究，都認為現在這對雙胞胎就是前生被車撞死的姐妹的轉世?！边@個故事在書里曾兩次提到，我感覺黃老是在以此來點化我。我的女兒如果能轉世，一定也是這樣。

從父母家回來不久，有一天，辦公室突然來了一個陌生男人。他進屋后確認了我，就遞給我預先早就拿在手里的身份證，自我介紹他叫崔~華，我看了一眼身份證名字。他說是我弟弟的朋友，最近找不到他了，弟弟買了他的車，但還欠一部分錢沒還。他抱怨弟弟不義氣，弟弟現在領養的孩子就是他聯系醫院要到的，他反復強調這事。我當時只顧生弟弟的氣，告訴對方我和弟弟沒什么來往，以后關于他的事不要來找我，那人也就無奈地走了。

我帶著對弟弟的不滿，下班回到家里。但當我剛剛坐進沙發的瞬間，猛然醒悟：姓崔！他是被佛菩薩派來，讓我驗證一年以前的那個夢的。我還一直誤以為女兒是投胎到了姓崔的人家。

既然女兒回來了，我也就沒有再生孩子的打算了，但還沒等到我采取避孕措施，卻突然懷孕了，我知道這次一定是個男孩。計算一下剛好是農歷九月將生，也正應了那個女人“觀音送子九月出生”的話。

五

因種種的業力因緣，女兒回到自己的家時已經是十五個月大了。在這之前，我一直盤算著如何說服丈夫。丈夫一直為我家給他帶來的災難耿耿于懷。又以為佛沒有保佑他這個好人，而對我的信奉也不以為然。讓他同意孩子回來很難，而且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歷盡生死的孩子回來了卻被拒之門外。我祈求菩薩能讓他心里的仇怨和痛苦化解。我很了解他的性格，面對面交流是不可能的，他倔強的個性絕不會聽我說下去，我只好給他寫了一封長信，將能證明孩子轉世的經過寫給他看，請求他同意把孩子接回來。他把信拿走讀了，卻毫無結果。但我已經決定，不管他同意與否，必須在肚里的孩子出生前，把女兒接回來。那時我已經懷孕七個多月了。我一邊祈禱佛菩薩加持，一邊尋找著時機。終于在一九九八年八月他去青海開會時，我趁機回家將女兒接了回來。

七個月前見過一面后，我和女兒就一直沒再見過。我在家里住了三天，每天陪著她，以便她能熟悉我。因為先天不足，她身體很弱。雖然十五個月大了，當時各項發育只相當于十二個月的孩子，甚至更小些。而我再有兩個多月就要臨產了。那時我已經三十五歲，體力也不似二十幾歲的時候。但為了孩子能回家我也顧不上辛苦。

臨回家的前一天，我試探著問她：“我明天要回家了，你跟我回家嗎？”她看著我突然叫聲：“媽媽！”便撲到我懷里。而后來見到我丈夫時，同樣是在沒人教過的情況下自然地叫他爸爸。站在旁邊的妹妹說：“我一直逗她叫我媽媽，但她從來沒叫過一句。”而那時我弟弟一直要她叫他爸爸，她也同樣沒叫過一句。那時她的生活費用都是由弟弟承擔的，弟弟非常喜愛她，給她的所用都是最好的。但女兒對他卻非常冷漠，不像是一個一歲多孩子的樣子。

第二天，接我們回家的汽車到了，她突然變得急不可耐，不肯呆在屋里，飯也不吃，只有坐在車里才能安靜，惟恐把她扔下似的。在這幾天，我也?？吹降艿芑蛎梅蜷_車回來，但她從沒有過這樣的表現。

她坐在車里，一直等到我吃完飯上車起程。汽車開動時，她對這里撫養了她十五個月的家人竟沒表示出一點留戀。因為堵車，返程用了將近七個小時。她一直表現得非常安靜。進了家門也不哭不鬧，她好像對這個家很熟悉，吃完晚飯就睡著了。

孩子的回來讓丈夫大為惱火，他開始是吵鬧抱怨，而后是整天拉長臉生悶氣。女兒遠遠盯著他，而他仍舊陰沉著臉不看孩子一眼。眼淚在女兒眼圈里打轉，我仔細觀察著女兒的表情，看來她真的沒有忘記前世。

也許是父女親情血脈相連的原因，丈夫很快接受了女兒，并且非常喜愛她，如同己出。而女兒對他的親密程度，甚至超過他自己的親生兒子對他的親密。

六

女兒對她的前世果然沒有忘記。在她二十二個月左右大的時候，一天下午五點多鐘，她每到這個時候常會煩躁不安，有時甚至哭鬧不止。當時因為是冬季，天已蒙蒙黑，她拿著一個帽子走進臥室，忽然聽到她叫喊：“怕！”我趕緊跑過去，她玩的是仿清朝的官帽，上面的長辮正纏在她的脖子上。我試探著問：“怎么了？”她說：“怕?！蔽覇枺骸芭率裁?？”她說：“打。”我問：“誰打？”她說：“叔叔打?！蔽覇枺骸笆迨褰惺裁矗俊彼齾s嘟嘟囔囔說不清了。那個時期我還觀察到，她平時總是避免叫“叔叔”，總是把該稱呼叔叔的人叫成哥哥。

等到她滿兩周歲后，一天晚上，我和女兒躺在床上玩。孩子的嬸嬸抱著我兒子站在門邊。我故意指著她脖子上的紅色胎記問她：“你脖子上的印是怎么弄的呀？”她說：“是叔叔打的。”我問：“在哪兒打的？”“在樓下的小黑屋里，不是這個樓下”，她特意解釋說。而后指著她當年遇難地點的方向說：“是那個樓下?！蔽依^續問：“叔叔打你后怎么樣了？”“我哭了，爸爸也找不著我了，媽媽也找不著我了，三叔也找不著我了，都找不著我了?！薄昂髞砟慊貋砹藛?？”“回來了，然后就搬家了”。我們搬家時正是女兒走后一個多月。

在女兒三歲零兩三個月時，我們再次搬遷新家。那天，婆婆為了證實她始終懷疑的這件事，故意逗引她說：“我有兩塊糖沒給你小弟弟，特意留給你的，你告訴我你脖子上的印記是怎么回事？”“是叔叔掐的。”“在哪兒掐的？”“在一個小黑屋里?！逼牌庞謫枺骸捌旰笤趺礃恿?？”女兒回答：“我就死了唄。”“死了怎么在這兒呢？”“后來我又活了，就回來了?！薄笆钦l告訴你的？是不是你媽媽？”“不是，是我自己知道的?！?/p>

七

我將這一切回憶詳細記錄下來，要感謝我的恩師色達五明佛學院希阿榮博大堪布。那時我們剛剛認識，我偶爾簡短地提及此事，他要求我寫出來，我當時答應下來，卻遲遲沒有動筆。后來上師又一次催促，我不敢再拖延。在回憶的過程中，我感謝上師三寶的加持，讓我把每個細節都能清晰地憶起。我想強調的是，我所記錄的一切都是當年的真實再現，我力求語言和措詞準確，每個情節，即使是微小的細節都追求完全的真實。

我愿以此功德回向我的女兒和我的所有家人，回向那個曾經傷害過我們的人，回向與此結下因緣的一切眾生。是他們陪我走完了這段人生中最艱難的歷程，并和我一起共同圓滿完成了這部人世間悲歡離合的正劇創作與表演。我愿所有的有緣眾生因此而獲得啟示與利益。

注：本文內容出自：菩提洲網站，文字略有整理。